圣宁宫的冬夜很冷,冰冷的空气被静谧的月色填满。
这是个亮如白昼的夜,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只有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着,衬得天色澄净,月如轻纱帐笼罩着皇宫高台累榭,琉璃碧瓦散发出湖面般粼粼波动的微光。
这是个很小的四合院子,旁边住的都是宫女,多年纪不大,很多甚至比叶凌漪身体的主人还小。
今日她的房里早早就熄了灯,一片冰冷的黑暗中却没人入眠。
坐在窗口,不远处的院中心养了颗大树,叶子早就凋落完全,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和错乱如魔鬼尖利而张狂的手指的树枝伫立着,随风轻轻摇动。
圆月在树枝的阴影中被分割成几块不对等的几何图形,投下清澈银辉将窗边的少女也笼罩其中。
有人长长叹息。
声音惊动树梢一只正准备入眠的小鸟,转瞬,扑簌簌的扇翅之音回响整个院子,此时已进后夜,有人悄悄拉开院门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
叶凌漪瞧过去时,对面那人正好也站住脚步瞧见了她。
二人相视,尴尬一笑,对面那人便迅速钻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那是值守的宫女,刚刚才下工回来。
入宫一月有余,叶凌漪已经很轻易就能记住宫女的作息。
“说起来,入宫有一个月,来这里也近半年了啊……”
少女已见红润的脸颊上浮着几许愁绪未展。
她原以为自己被送进宫最多不过是像其他宫女一样劳作,身份地位之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做奴才,都是胼手胝足的劳动阶级,但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具身体,离开这个史书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
可后来她才逐渐明了,太后特意将她接进宫来是有原因的,她每天不必像其他宫女一样起早贪黑,也不必拘束穿着宫人服装、说些晦涩难懂的应酬话,每天不过是跟着教养嬷嬷学些新知识。
那些知识多是些投人所好的。
投谁所好呢?
叶凌漪觉得很奇怪,因为教养嬷嬷一面教导着为奴为婢者须断除攀龙附凤之心,一面又事无巨细地教她皇上的一切喜好,包裹寝食习惯,并要她一一记牢了,往后用得着。
这个时候叶凌漪才想通了一件事,原来梁后那个女人是想当女皇帝想疯了,竟欲利用自己去监视她的亲生儿子。
梁后给予她自由的相应代价就是要她去皇帝身边做个间谍。
这不就恰恰验证了一句俗语叫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好一个狠毒的母亲!
到现在为止她还始终不很相信梁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暗自思忖,或许背后隐藏着皇室的惊天秘密也不一定,毕竟她看过那么多的狗血宫斗大戏,鸠占鹊巢的阴谋伎俩屡见不鲜,层出不穷,后宫的妃子们手段纵是再凶残狠毒也都是为了自己儿子权谋。
一个已渐步入中年的女人如何能掌控已成皇帝的儿子,取而代之成为一代圣主呢?
叶凌漪极怀疑这个梁后是不是看多了武则天秘籍,要不皇帝就不是她亲生的,一定是后妈,其背后隐藏着的秘密或许就是皇帝生母不幸沦为宫斗大戏里的牺牲品,梁后趁机捡漏,并趁皇帝年幼不记事,便对外谎称自己是皇帝的生母,然后步步为营夺取高位,待高位到手后再伺机取而代之。
叶凌漪暗自脑补了一出腥风血雨的大戏。
嗯……
逻辑似乎很说的通,从某个层面来看简直是变相的钓鱼执法,皇帝就像一只可怜的肥羊,在母狼的不断引诱下一步步登上高位,又在某种情况里被塑造成了一个畏权怕事的软弱皇帝,母党专政,相比孤立无援的傀儡皇帝,梁后和高位之间似乎只差了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或许大有可能与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关。
就在她笃信这个猜测的时候,这个夜过去了。
太后并未召见叶凌漪,只差了教养嬷嬷将她领入了御书房。
然御书房本是皇帝私下与朝臣议事的地方,后宫之人与奴才本不能随意进入,可因少年皇帝并无实权,教养嬷嬷仅凭着一方黄金手牌便换得御书房门口的奴才伏地不起,战战兢兢让开一条路。
“进去吧!”
教养嬷嬷将太后的黄金手牌收回怀里,回头淡淡招呼身后的叶凌漪。
叶凌漪愣了愣,随即见怪不怪地点头,踩着小碎步跟在教养嬷嬷的身边进了御书房。
“老奴拜见皇上。”
教养嬷嬷带着叶凌漪朝高座上之人行跪拜礼。
面朝地面悄悄抬眼可见不远处有几步金阶,金阶台上摆着一张铺着明黄色布面的书案,轻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轻轻曳动黄布边缘好似起了层波浪。
“林嬷嬷。”
高座之人喜不自胜地出声,轻轻搁下笔走下金阶,亲自将教养嬷嬷扶起来:“嬷嬷今日怎么得闲到朕这里来了?”
少年爽朗的眼睛里满是和善,声音洪亮地问教养嬷嬷。
教养嬷嬷微微颔首说:“近来太后睡不安稳,夜里总做噩梦……”
说到这里时,皇帝的面色已见担忧。
教养嬷嬷连忙又说:“不过皇上不必担心,梦里虽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好在太后的身子硬朗依旧,只是担心皇上得紧,故此特意令老奴过来瞧瞧。”
如此,皇帝的神情才逐渐安定了下来。
转头,教养嬷嬷唤道:“来啊!”
话音刚落便有小宫女端着食盒进来,眼神切切地朝皇帝行礼。
教养嬷嬷和蔼一笑,将金漆食盒里的碧玉碗取了出来,捧到皇帝眼前说:“这是太后特地让御膳房为皇上准备的千年雪参汤,是极上的滋补品。”
少年皇帝明眸一亮,也不先道谢,接过参汤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叶凌漪跪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动了动,心道:糟了,这梁后该不会狗急跳墙,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毒死皇帝吧?
这个想法无疑是无稽的。
少年皇帝放下碗,用锦衣袖口擦擦嘴,像个孩子般满足地笑了:“请林嬷嬷回去替朕谢谢母后,待朕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便过去请安。”
教养嬷嬷点头应“是”,望向地上跪着的叶凌漪说:“太后因连日寝不端稳,担心皇上身边奴才伺候不周,特选了个机灵且会些拳脚功夫的丫头来,关键时候可护主周全。”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是巧妙。
关键时刻和护主周全,什么瞬间是关键时刻?护主周全,这个主又是谁?
说明白了就是让皇帝不得不收下她做贴身婢女。
皇帝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疑虑,笑容灿烂说:“孩儿不孝,真是让母后费心了。林嬷嬷回去一定要代朕照顾好母后的身体才是,想来此时已入冬至,母后的双脚易生冻疮,应让御医早备良药入浴汤,早晚各泡上一次,母后忘性大,还需林嬷嬷亲自督促才是。”
日理万机的国君居然连母亲容易长冻疮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叶凌漪差点都要感动了。
林嬷嬷不愧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皇帝这样交代的时候,她面上只带着一贯的谦和,就仿佛是听见寻常问候的话,淡淡应了个“是”便退下了。
空殿只余低头跪在地上双腿逐渐打抖的叶凌漪及望着林嬷嬷离去身影久久未转离视线的少年皇帝。
“起来吧。”
少年皇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不复对林嬷嬷说话时那般洪亮轻快,倒隐约有丝疲惫的意味。
叶凌漪认为,这个从出生便被操控的傀儡皇帝一定是个披着软弱外皮的谋算高手,这样的一个人是绝不容轻视的。
于是他让她起身的时候,她便端正站好。
少年皇帝缓缓走到她身边,一只洁白的手微曲着伸到她面前,抬起了她的下颚。
这一瞬间,叶凌漪才终于看清这个所谓软弱怕事的少年皇帝。
他有一张极具阴柔之美的脸,即使在这光线不怎么好的室内看起来也是格外灿烂夺目,他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身材颀长瘦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了似得,半束的乌黑发垂在身后直落腰际,他的皮肤很白,白的让人不禁想起了长在阴暗处的野草,没有太阳的光照便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一对浓而修长的眉,碧水似的眼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高挺的鼻梁,及似细细描绘过的薄红唇,精雕细琢的面部轮廓。
不得不说,他在五官上完全继承了梁后所有的优点。
“恕奴才直言,”叶凌漪瞧得双眼发直,这是她唯一一次从心里觉得自己穿越过来了真好:“您真是奴才见过的人里面长得最好看的。”
这熟悉的话她说过多少次了?
不记得了,这回却是说真的。
少年皇帝愣了愣,眸中神情打乱了片刻,放下手,声音颇具威严说:“你可知如此放肆的后果?”
叶凌漪登时回过神,立马要跪下求饶过小命。
少年皇帝拉住她的手臂:“不必跪了,你这小丫头既是母后送来的便不用拘于朕宫里的规矩。”
“这怎么行?”
就算再怎么废柴,好说您也是位皇帝呢。她可不想落得个什么目无尊卑的名声惹人诟病。
“朕说不必便是不必。”
少年皇帝抬腿往书案走去,几步走上金阶,重新提笔。
似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目光流转至叶凌漪处,说:“从今以后你便贴身伺候朕了。”
叶凌漪“是”了声。
少年皇帝立马又说:“如此便过来替朕研墨。”
叶凌漪再次“是”了声,走过去拿起墨条轻轻在砚台里搅磨起来。
皇帝提着笔仍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叶凌漪悄悄瞥了眼镇尺下压着的一张鹿皮纸,才发现这皇帝竟然在画画,而且画的还是……一团猪狗不是的生物?
该是多么精湛的画工才能画成这样“安能辨我是猪狗”的程度啊!
叶凌漪忍不住感慨,心道:原来长得好看并不是十项全能的基础,也有人是个例外呢。
这画功大概都比不上幼儿园的小朋友,简直惨不忍睹。
“你可见过狗?”
少年皇帝思考的同时突然问。
叶凌漪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没有人,确定是在问自己才十分惊奇地回:“当然,狗谁没见过?”
“真的?”皇帝双眼一亮,略显兴奋:“那你能和我说说它长成什么样吗?”
叶凌漪纳闷:“这个……不好说吧,这狗有高瘦有矮胖,有直毛有卷毛,毛色又分多样,种类也不全一,如此便不太好说明。”
“这样吗?”
皇帝有些失落。
叶凌漪看看他,在好奇心驱使下多嘴问:“请恕奴才多嘴,皇上难道没有见过狗吗?”
少年皇帝瞧她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看那样子,一眼便知他是真的没有见过狗。
真是个可怜的皇帝。
叶凌漪暗自同情起他来。
少年皇帝提笔难下,终于还是搁下了笔,叹气说:“这是要送给黑水部的灵犬牧羊图,这羊我倒是见过,可犬……”
什么?
叶凌漪瞅一眼那猪狗不是的生物,终于看清了旁边还有一只连形状都分不清的东西。
呃,他是不是对羊有什么凶残的误会?
“奴才能问问您是在哪里见过的羊吗?”
少年皇帝很认真的想了想,说:“前段日子会晤黑水部使臣的筵席上。”
他是见过被大卸八块的羊肉火锅吗?
叶凌漪扶了扶额角,勉强一笑:“能问问,那羊的四肢可健全?”
少年皇帝又想了想,点点头。
废话,烤全羊,除了不健全的部位,四肢还能不健全吗?
叶凌漪几乎当场翻白眼。
忍住欲吐槽的嘴,说:“皇上为什么不借鉴图集,或让人代劳呢?”
这句话的隐藏含义是:身为一个正常人而且还是皇帝,究竟要多么不阅典籍才会连牛羊猪狗都分不清?就你这画功,若作为生计怕早饿死八百回了。
少年皇帝一派正经说:“那怎么能行?两国邦交,说好要朕亲笔所画便是君无戏言,怎可假手于他?”
好吧好吧!
您老可真伟大。
叶凌漪想,是该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了,否则这画要是送出去,那个什么黑水部非以为少年皇帝在戏耍人,定要抄家伙引兵来犯了才是。
算了,她便做一回救苦救难救孩子的普世济灾的观世音菩萨好了。
是以几日后,她托人送了封信给赫连澈,并禀明十万火急。
赫连澈正在天心居练功,倏忽见奴才火烧屁股地跑进来将信交到他手中。
撕开信封,才发现,里面是一面素白绢帕,帕子上画着一个站在书案前龇牙咧嘴头顶朝冠的少年郎,往下是一条形态滑稽的犬形生物被框在卷轴上,再往下是一堆刀枪剑戟,末尾还画着几锭银子。
果然是那个不通文墨的青鸢。
一身素白练功服衬得他气质出尘绝逸,薄唇上渐渐出现一丝笑意。
青枫凑过来偷偷瞥了一眼,面有疑惑,似在思考这一堆鬼画符的是什么意思。
赫连澈察觉,立马收了帕子,威慑力十足地瞧向他。
青枫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说:“主子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赫连澈收了剑,往主屋走去,青枫满脸疑问地跟在他身后,才听他交代:“去,寻条品相上成的狗送进宫去。”
“狗?主子为何会想到送狗进宫?”
青枫更加糊涂了。
赫连澈在主屋前的石案边坐下,一笑:“青鸢信上不是说明了吗?”
“主子竟能看懂那堆鬼画符!”青枫惊奇瞪大眼睛。
赫连澈不以为意:“黑水部使臣曾向皇上求一副灵犬牧羊图,想必皇上最近是在为此忧心。皇上身处深宫又被梁后掌控着,所学有限,不知狗模样亦属正常,青鸢画中所言正是表明此幅灵犬牧羊图所遇瓶颈,稍有不慎怕会引起两邦误会。”
“原来是这样,”青枫佩服地看着赫连澈,倏又担忧说:“可主子若是听从青鸢的,如此行事,万一被梁后知晓我们帮助皇上,岂不是会引起太后那边的不满?”
“放心吧,你以为这封信之所以能送到这里是为什么?梁后势若蛛网遍布宫廷,这信能穿过宫门也就说明梁后必定是读过信里的内容,觉得无碍才能送进了太师府。”
青枫惊了惊,恍然大悟地笑开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青鸢要画成那鬼样子呢。原来是为了躲避太后的眼线。”
“她才没那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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